「儂今葬花人笑癡,他年葬儂知是誰?」出自《紅樓夢》第二十七回,林黛玉所作《葬花詞》這傳頌千古的佳句令少年的我驚艷不已。自哀自憐得如此淒美,亦惟有林妹妹足以自矜自持。時光飛逝,去年因採訪香港公開大學(公大)慶祝創校三十周年活動,走訪了公大人文社會科學院副教授陳家愉博士,一直言笑晏晏,一派知性嫵媚的她也得沉吟半晌,才說出伊人最愛《紅樓夢》佳句要算「假作真時真亦假,無為有處有還無」,正是書中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,在大石牌坊上所見一副對聯。
洋名Kelly的她正色道:「整部一百二十回的《紅樓夢》,堪稱經典中的經典,書中的『情』固然討人喜歡,可我卻更推崇這句『假作真時真亦假、無為有處有還無』,不但扣人心弦,證諸今天生活當中也頗堪玩味。」作為公大三十周年校慶晚會籌委領導,Kelly與公大校長黃玉山教授及一眾籌委絞盡腦汁,組織了大型綜藝粵劇晚會「戲說紅樓夢」,並於去年6月1日晚上假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大劇院圓滿舉行,為公大籌得逾港幣五百萬元發展經費。當晚全院滿座,吸引約千名公眾人士入場欣賞。
晚會以著名文學家白先勇教授及劉再復教授的錄像對談─《淺酌紅樓》揭開序幕,再由香港演藝學院應屆畢業生以舞蹈呈現《黛玉進府》一幕,鋪陳續後五場《紅樓夢》粵劇折子戲,包括《黛玉葬花》、《晴雯補裘》、《焚稿歸天》、《寶玉怨婚》及《幻覺離恨天》,由粵劇名伶謝國璋、李秋元及蔣文端,聯同一眾粵劇新晉精英,包括千珊、鄭雅琪、王志良、林穎施、瓊花女及陳紀婷擔綱演出。而兩位中國文學及『紅學』殿堂級專家──白先勇教授及劉再復教授主持「淺酌紅樓」對談環節,這段專誠為公大三十周年校慶錄製的對談錄,從學術角度分析《紅樓夢》中的「情」,不單愛情,還有親情、友情、人情、世情,豐富而多樣。
文學經典 永恆魅力
《紅樓夢》,又名《石頭記》,成書於1784年(清乾隆四十九年),其不但是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一,更是世界知名的文學巨著。一般相信前80回曹雪芹著,後40回高鶚續。書中描寫有關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的愛情,感人至深亦教人嗟嘆。重要的是,《紅樓夢》從本質上,突破了才子佳人小說巢臼與奇寄故事的俗艷,以恢宏筆觸摹寫了時代社會的大劇,無論從題材選取、思想內涵、情節結構,還是從人物塑造、細節處理、語言技巧來說,都是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代表作。
《紅樓夢》以寶玉、黛玉、寶釵的愛情婚姻悲劇及大觀園中點滴瑣事為主線,以金陵貴族名門賈、史、王、薛四大家族由鼎盛走向衰亡的歷史為暗線,鋪展開了一幅幅細膩逼真的生活畫卷。在遵循生活軌迹、摹寫生活瑣事的同時,作者獨具匠心地引入金玉緣與木石盟等神話傳說、紅樓之夢等真假夢幻,賦予了作品獨特的美感,也加深了它的思想內涵。《紅樓夢》的一大成功之處,就在於塑造了一批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,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並且這些人物也沒有失去複雜性,每個人都既有優點又有缺點,散發出永恆魅力。
《紅樓夢》前80回作者曹雪芹(1716-1763年)出身望族,早年在南京江寧織造府親歷了一段錦衣紈絝、富貴風流的生活。其祖父曹寅做過康熙帝的伴讀和御前侍衛,後任江寧織造,兼任兩淮巡鹽監察禦使,極受康熙寵信。雍正六年(1728年),曹家因虧空獲罪被抄家,從此家道中落。曹雪芹素性放達,愛好廣泛,對金石、詩書、繪畫、園林、中醫、織補、工藝、飲食等均有所研究。因家庭衰敗飽嘗人世辛酸,曹雪芹深感世態炎涼,對封建社會有了更清醒、更深刻的認識,終於創作出極具思想性、藝術性的《紅樓夢》。其晚年隱居於北京西郊,生活更加窮苦,後因幼子夭折,傷感過度,擱筆長逝。
情有獨鍾 超越時空
話說回來,原來外表西化的Kelly學習粵曲唱腔十八年,師承粵劇界著名音樂領導王勝泉及其弟王勝焜,自然是今次粵劇晚會的推手。「取材《紅樓夢》,除了我情有獨鍾外,全因師傅王勝泉極力推介,認為《紅樓夢》故事既廣為人知,且其粵劇折子戲又場口眾多,可串連成一臺完整戲軌,順理成章便促成是次粵劇晚會。」細看眼前這位飽讀「番書」的女學者的履歷:香港城市大學翻譯及傳譯一級榮譽文學士及文學碩士,英國蘇格蘭愛丁堡大學哲學博士,教學範疇涉獵文學翻譯、女性詩歌翻譯、中西文化研究等領域,可不知道伊人還是一位由看書到看戲,再由看戲到唱曲的標準票友。
Kelly說:「我一直醉心中國文學,自小酷愛《紅樓夢》,繼而愛上粵劇藝術,發現無論小說與戲曲,兩者的詩句、詞藻、藝術文化傳承,均優美得無以復加,你看我的辦公室內到處堆滿與《紅樓夢》有關的書。」伊人素手一揮,果然不同版本大大小小「紅」蹤處處。儘管陳博士一臉陶醉,但現今尤其是香港這個功利社會,像《紅樓夢》這些比「咸豐」年更久遠的古典文學,對現代人還有意義嗎?她答道:「我也明白時下年輕人對古典文學藝術缺乏熱情,所以教導學生,我會從外在、有趣味的角度入手,例如用講故事的形式牽起學生對文學的興趣,又會以學生名字教授廣東話平仄聲調,再慢慢滲入戲曲、詩詞;師傅跟我亦曾帶領學生走進粵劇後台,讓他們觀賞大老倌上妝,從外在的美吸引學生,細味粵劇以至中國文化的內在美。」
Kelly認為所有經典文學作品都有其永恆意義,正如《紅樓夢》面說到的情,不止愛情,還有親情、友情、世情,尤其是世情最重要,所以它便不僅是愛情小說,而應該是一部人情小說。她說:「《紅樓夢》所說的人的各種的情,無論放在任何時空,都會同樣適用。今日的年青人都不大願意去翻這些經典,我們就要設法宣揚一下。到他們年長一點,就會發覺當中其實有許多東西都跟大家有切身關係。我從研習粵劇或《紅樓夢》中就有這種體驗和感動,你不懂就很可能是人生很大的損失。」事實上,公開大學校長黃玉山教授亦曾表示:「公大對推廣中華文化及藝術一向不遺餘力,故特別於大學三十周年這個歷史性時刻,透過籌辦粵劇晚會推廣中國傳統藝術,同時培育年輕一代對粵劇的興趣。」
文藝技巧 出神入化
說到經典文學作品的意義,白先勇教授與劉再復教授,這兩位「紅學大師」便有更為精闢的見解。白先勇教授認為,作為四大經典名著之首,《紅樓夢》是一本了不得的小說,堪稱「天下第一書」。他讚歎說:「《紅樓夢》不但是文學上集大之作,在文化上亦有著很多深刻的思想,裡頭有許多密碼,需要你慢慢去解讀。讀者人生經歷或不一樣,但隨著年月增長,慢慢琢磨領受,感受只會越來越深刻。」對於《紅樓夢》的文學造詣,白先勇教授亦同樣推崇備至,認為它在傳承詩詞歌賦的偉大傳統之餘,但文學技巧上也推陳出新,「除了故事舖陳千頭萬緒之餘,其人物少說也有幾百個,情節千頭萬緒,但作者都能對他們描述得細緻深刻,觀點轉換出神入化。當中許多寫作技巧,例如意象的運用、神話的寄託、佛洛伊德式夢境潛意識的敘述,在其所處18世紀時代看來,都是超時代的創意,是極富現代性的文藝技巧。」
《紅樓夢》面世已有三百餘年,影響力或許今非昔比,但白先勇教授深信其蘊含的哲學思想,即使到了今天,對讀者便仍起著潛移默化作用,「儒家、道家、佛家,是中國人傳統人生思想與哲學的根基,曹雪芹將忘三家哲思集大成於《紅樓夢》之中,成為支撐著此鉅著的三根柱子。他以最美麗的筆觸、最動人的故事和最鮮活的人物,來詮釋儒家經世濟民思想,以及道家和佛家的鏡花水月與浮生若夢的出世哲學,用小說這種平易近人的文學方式,引導大家進入這三種人生哲思,對人們的生活態度以至人生境界,便引起深遠的影響。」細讀《紅樓夢》便不難發覺,整個故事其實都充斥著儒釋道三家哲學思想,相互的衝突、辯證、對話,以至相生相剋,小說故事的引導下,讀者便更了解及親近本身民族的傳統文化。
假如白先勇教授是《紅樓夢》的鑒賞和審美大家,劉再復教授則肯定是《紅樓夢》的心性大師。劉再復教授指出,《紅樓夢》以極高妙手法,用最精緻的審美形式,通過「天地神人」和「現世塵俗」虛實融和的故事結構,完美表達了最複雜和深刻的人情世故,「不論是華美、壯美、優美、淒美,以至俗艷之美,在書中都有意蘊深遠、境界超然的表述,其集唐詩、宋詞、元曲,以及明清傳奇和小說之大成,訴盡了中國人最深刻最動人的情感,不但起著深遠的教化作用,亦成就了永恆的藝術價值。」劉再復教授認為《紅樓夢》有著極大的包容力,「它不僅擁有高度審美價值,亦有著包容萬象的豁達心靈,它寫的情,不止於男女愛情,且及於親情、友情和世情,當中既有神話奇幻的表述,也有紅塵世俗的描寫,一舉涵蓋了中國人有『情』觀念的各種層面和維度。 」
世運輓歌 文明救贖
白先勇教授認為《紅樓夢》所展現中國傳統文化中的「情」和「美」,閃爍著中華文明輝煌的傳統,「這兩種堪稱永恆的審美價值,即便時至今日,當仍能啟發大家對中華文化的了解和親近,由此而樂於重新認識並復興這偉大傳統,所以也可將它的情和美,視為一種文化上的救贖。」就算從文明發展角度看來,在白先勇教授眼中,《紅樓夢》也獨具其劃時代意義,「出版於清代乾隆盛世的《紅樓夢》,固然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,其面世時代也中華文明鼎盛時代,經此轉折便由盛轉衰,而從故事中作者對賈府凋零衰敗的描述,對眾多人物不幸遭遇的哀悼,那種敏銳感性的筆觸,亦儼如對中華文明由此殞落的氣運的一首史詩式輓歌,確實是空前絕後的鉅作。」
Kelly亦非常認同兩位紅學大師的高見,她說:「我覺得對民族文化的認同是非常重要的,可惜當下抱此想法的人並不太多。因為香港是個多元文化的國際都市,全球化高唱入雲,但當你去到異域他邦,對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便十分重要了。有一個我在課堂上教同學的術語叫做cultural euphoria,意思大概是某種文化自尊,因為你必然對自身文化有一種思鄉情結,譬如在外地忽然想吃雲吞麵、燒鵝。記得我在愛丁堡唸博士時,有次去當地廣東菜館吃飯,侍應聽到我說廣東話,便問我喝不喝港式檸水,其實我在香港也很少喝,但那一刻卻甘之如飴,這就是文化的喜悅。」
古人說「腹有詩書氣自華」,一百年前當時北大校長蔡元培就講美育救國,看來文藝審美不但有益於個人修養,亦有利於社會進步與發展,Kelly指出:「我認為時下許多人都只會盲目追逐潮流,其實都不太懂審美。像《紅樓夢》它那種古典審美生活方式和品味,可不是今日的中國風所能比擬。不僅是衣飾妝扮,還有其他不同方面的描述:像吃飯,有次賈寶玉想喝湯,他就要喝一款叫『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羮』的湯,人家不明所以,寶玉就說是要用一個刻有荷葉形狀的銀製模子,將麵粉置壓成小荷葉狀,再用雞湯加蓮葉烹熬,那種細緻入微,我想這不可能在今日尋常生活出現,但在《紅樓夢》書中,這只是一段不經意的描述,而這樣的情節卻遍佈整本書。」
Kelly感嘆說:「錢固然重要,但做人是不能要整天想著買樓或者揾錢的,現在沒太多同學選擇人文學科,可能覺得這些學問都與賺錢無關;有人說讀書人滿肚墨水,可墨水吃多了會死人,但讀書總比不讀好,你讀過《紅樓夢》,它便陪你一輩子。這些人文學問有助我們更加了解自己的人性和人格,知道如何去發展個人修養,每個人都需要『情』和『美』這些心靈上的慰藉,人生快樂和幸運並不僅僅在乎財富,心靈永遠有其渴望和需求,非金錢所能衡量及滿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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攝影:Ringo Tang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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